穿越時間和人山人海的路途像喝一杯熱茶，我們知道茶終究會冷、茶香會越來越淡，所有五感所觸都會從熱烈歸於平靜，雖沉默，卻長久的留了下來。

那些模糊的文字堆砌，終於在眼前有了形狀。

前往機場的途中，我們搭乘的火車出了狀況，於是，我們被指引至隔壁月台換車，罕見的荒謬事情也被我們遇上了，幸好原先提早了不少時間出發，只是事發還是過於突然，兵荒馬亂的，竟然將相機遺落在原來的車廂，幸運的是很快找回來，遺憾的是這趟旅程只剩下手機可以拍照留念了。然而飛往上海的航班卻是不出意外的延遲，老早做好心理準備，我與朋友相視一笑，沒將自己弄丟就是萬幸。

最終從上海飛去濟南的決定也是隨性得不可思議，兩人湊在一起盯著地圖一個一個城市的細數與刪除，若不是假期有限，大江大海、山河古都，我們估計會樂不思蜀，光是想像被文字形容的歷史風景與劇中出現無數次的建築痕跡，即將出現於眼前，心中是一片熱燙。

延誤了兩個小時，抵達市區後我們都是一臉困頓。安置好行李，吃這件事本身就帶著多巴胺，我們樂顛顛地跑去有名的振鼎雞，白斬雞鮮嫩，麵條也拌得入味，店內人滿為患，耳邊充斥著地道的吆呼聲，既新鮮又熟悉。城市裡的聲音是有共通性，張愛玲的〈公寓生活記趣〉寫道：「我喜歡聽市聲。比我較有詩意的人在枕上聽松濤，聽海嘯，我是非得聽見電車響才睡得著覺的。」我想我也是這樣的，這些半生不熟的喧鬧，浸在生活中，無端讓人感到心安，不論在哪裡。

傍晚漫步在外灘，沿著寬闊的黃浦江，斜風細雨，神奇的是路上沒什麼人撐傘，迎面走來的、擦肩而過的，遊客多，在地人也不遑多讓，像走進了另一個生活圈。這般的雨並不惱人，不會渾身濕透或鞋襪進水，甚至還有心情跟朋友抱怨自己精心打理的瀏海塌成一片，我眨一下眼睛，腦中湧出往日在德國科布倫茨搭乘遊船的記憶，相似的下雨天，相似的江面，彼岸卻是截然不同的城市景。我趴在窗沿，忍著眼睛的酸澀，如今又是另一種心境，此時此刻，周遭全是能聽懂的語言，抬手就能拉住朋友的手，儘管時代再如何高速轉動，世界再眼花撩亂，我都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。眼前水色朦朧，滿目都是灰霧霧一片，對岸幢幢高樓櫛比鱗次，像佇立在雲霧裡，看不清樓塔的全貌，夜幕低垂時，更是另一種欣賞角度。

我們像是穿梭在古老與新穎間，特地找了一天早起，去自然歷史博物館待上大半天，擠在人群裡排隊購買入場門票，不斷有小朋友嬉鬧著錯身跑過，充斥著童言童語。室外是淅瀝瀝的下雨天，我們在室內舒舒服服地走馬看花，難得沒有被周遭的喧鬧影響得心浮氣躁。下午我們如期於豫園多有停留，始建於明朝的私人花園，雕梁畫棟、飛檐漏窗與假山流水拼湊出古典園林，其名寄寓著愉悅老親，在絢爛繁華的上海被保留下來。豫園周圍發展出豫園商城，染上濃重的觀光色彩，販賣的商品同質性高，我們像草草經過南京路步行街那般，只買幾張明信片便離開。

滯留上海的最後一天終於幸運獲得一日的晴朗，我們再次回了外灘漫遊，天朗氣清的，將上海城市的瓊樓玉宇看得更加深刻一些，從巴洛克式、哥德式到新古典式西方建築，淺淺勾畫著殖民歷史。與它們遙遙相望的是近代的摩天大樓，有一個角度能同時看見這新舊共存的景色，這份特別可以放大成上海的城市景，我們在這個街區看見了靜安寺，後方便是新式高樓，當我們又找著了誰的故居，可能下一個轉角已經是貿易公司或豪華旅館，是這樣劇烈反差的風貌，成為它的與眾不同。

前往大明湖途中我們先抵達黑虎泉，鬱鬱蔥蔥間湧泉豐沛，泉水從三個石雕獸頭中噴洩而下，氣勢磅礡。屬於它的傳說與青龍山息息相關，黑哥與虎妹抵禦興風作浪的惡龍，白石擊中惡龍的眼睛，白石落地赫然化作一股清泉，惡龍被黑哥刺傷墜落，成為青龍山，黑哥落水後鮮血染遍泉水，虎妹跟著縱身跳入水中，兩股泉水衝池而出，不論旱季仍汩汩冒出，因此人民將此地改名黑虎泉，至今，依舊造福著居民，絡繹不絕的居民帶著巨大塑膠桶承接泉水，我們往濟南解放紀念館方向靠近，才覓得些許寧靜。解放閣隔著護城河與黑虎泉相望，以石磚砌成一座高閣，我們沿著階梯登上樓閣，裡頭存放著不少歷史資料，眺望的視野將濟南中心的屋樓矮舍收攬進眼底，斜斜的舊式屋頂盡是年代的痕跡，排列整齊，像是一個個放上去的積木。

接近大明湖，我與朋友已經質問上對方幾次「妳還記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嗎？」（註：瓊瑤《還珠格格》經典臺詞），當我們住在拱橋上，望著澄淨的寬闊湖面，湖光瀲豔，再遠可見林蔭蓊蓊，帶走夏日的暑氣，拂散心裡的皺褶，擦肩而過的叔叔阿姨們不乏同樣唸叨著瓊瑤筆下的愛情，我們抿了唇微笑。偌大的園區內所有景色彷彿依傍而生，眾圈匯流的大明湖波光瀲灩，小橋流水、樓臺亭榭、軒榭廊舫，極目所視，讓人說不出話來，撫平了浮躁，不再莽莽撞撞地尋找「夏雨荷」，這些順著歷史長河保留下來的人文山水，沉潛著無盡的重量。

趵突泉石碑上的字也藏著關於呂洞賓傳奇的出場，帶著仙氣的恣意一揮，拂去了「突」字上一點，途徑的亭台樓閣不知凡幾，古色古香中少不了雜沓的人群；五龍潭區內的濂泉儼然成為親水公園，三五成群的孩子享受著盛夏，不怕濕透的樂觀模樣。真正走進大明湖園區已經是下午了，超然樓、九曲亭、辛稼軒紀念祠至於得月亭，兜兜轉轉，也不能把握走遍了大明湖，不敢自信說看盡湖光水色，就算翻出《老殘遊記》對照，漫遊確實是漫遊，怕是一樣會被繞暈。最後我們特地繞回去搭乘遊船，行駛於泉水匯流而成的護城河，泉聲淙淙，薰風徐徐，漂流過古蹟、漂流過群橋，最獨特是途中因為水位落差而有的船閘，船閘西側可瞧見瀑布似的景，格外新奇。

撲面的陽光氣息，曬乾了彷彿隨身好幾日的陰雨，我們一致想這一站濟南是命定的選擇了，空氣裡都是夏日的味道，讓人舒心懶散。

有時候日常過於疲倦，渾渾噩噩的生活像斷了片的醉鬼，回頭望時想不起來經歷了什麼才終於走到此時此刻，因此能夠悉心將沿途的見聞與相遇嵌進生命裡，串起了與廣闊世界的連結，不怕孤身一人。

近日讀到不少關於疫情解封後北京旅遊的文字分享，發現與過去大相徑庭，頤和園的現場售票不見了、故宮也需要線上預約、慕田峪長城冬日人煙稀少，一面慶幸趕在疫情前悠悠晃過一遭，一面又重新記起當時獨旅的記憶。

感謝不湊巧的獨旅，讓一切相遇與發生都恰逢其時。一個20吋的行李，手握需要轉機的機票，儘管約好的朋友無法如期赴約，稍微調整航班與住宿，重新找回從容，踏上一個人的行旅。

初來乍到的興奮漫溢在眼光中，舉目所見都是新奇，將步伐放得極慢，偷偷觀察著身邊的一切。北京的快遞小哥沒有因為是身處中國首都就有不一樣的交通工具，一樣是我在東莞見過的，一輛小小的電動車，被勉強防風的塑膠料質罩著前後，周身都是會灌著風的空蕩。他們為了小小的生計與評價回饋穿街走巷，雖然此刻的北京是陽光輕灑的太陽日，但是絲絲縷縷的暖意在風中早已經失去原有的溫度，忍不住替他們打顫。

我刻意走進巷弄，稍微遠離車水馬龍的喧鬧。越往深處越是靜謐，處處是生活的痕跡，居民相互串門子、拎著袋子閒適地走、蹲踞在門檻處發呆或是騎著腳踏車叮叮咚咚經過，匆匆的行人戴著台灣不常見的雷峰帽，雙耳包覆在羔羊毛下，再一次認識這是北京的冬日。

在一個岔路，我瞪大了眼睛，那是一個露天的理髮作業。老爺爺穿著記憶裡傳統家庭髮廊會穿的衣服，外面是一襲白色長衫，客人乖乖端坐著，似乎沒有知覺外界的刺冷，脖頸上繫著罩布，雙手藏在底下，只是因為在戶外讓人多看幾眼。我的手機暴露在冷空氣中電量咻咻直掉，手指只敢縮在袖子內，望著他們，眼裡全是欽佩。晨跑的軍人們呼呼哧哧的從我身邊路過，一二一二的齊齊數著拍，等我踱步到巷口，他們已經跑得不見蹤影。

沒有旅伴的旅行是沒什麼時間感的，經常為了一點好奇心與沿途的美好蹉跎了時間，沒有行程也免去計畫趕不上變化的焦慮。文明與傳統鑲嵌著，不會因為突兀而皺眉，反倒是恍惚著時代的變遷。有幾間國際速食連鎖店做足了全球在地化，建築融合古風，我一面留下照片記錄，一面對著「賽百味」（Subway）招牌發笑。驚慌失措的時候還是有的，例如，走進隨處可見的公廁發現沒有門，只有隔間的門板，女廁卻建得彷彿男廁，輕易就會瞥見蹲姿勢的女生及白花花的肌膚，她們顯然很自在，卻將我嚇退了三步，落荒而逃。

我是一個流浪者，也是一個過客，像平地捲起的風過境許多人的生活。

在北京的落腳處是多人房的青年旅館，四人房稍嫌擁擠，卻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，睡前與對面床的女生搭上話，我說自己一人從台灣前來，嬉笑著說想要衝去哈爾濱，女生瞧一眼我的羽絨外套，毫不留情制止我的異想天開。她說呼市冬天會下大雪的，原先就是一時興起，迅速打消念頭；接著她開朗提及自己剛從台灣回來，飄洋過海是為了看五月天的演唱會。說著說著忘了時間，耽誤翌日起床，沒有趕上原定的班次，我果斷前去另一個轉乘站，佇立公車站旁引頸盼望，遲遲沒有看見預期的公車號。

此時一道輕盈的力道落在右肩，我驚嚇的回頭。三個男生的面容竄進眼裡，我不明所以的眨眨眼，深深記得許多旅行者的叮嚀：要避開花言巧語招攬妳的計程車，小心別上了私營的黑車。三個男生都是學生模樣，青澀又靦腆，其中最高挑的率先開口。「妳是一個人嗎？也要去長城嗎？」「啊、對，要去長城。」「八達嶺嗎？」我默默點頭，男生也不拖泥帶水，估計是怕被誤認成騙子，很快表明來意。他們打算包車上長城門口，見我獨自一人，便問我要不要拼車分擔車費。遲疑著，視線掠過他們，看著熙來攘往的人流與車流、虎視眈眈的計程車司機們。與其自己試探煩惱，跟著他們一起似乎無妨。

聽見我同意，他們顯然侷促了半瞬，我有點想笑，大約沒料到我會答應得那麼乾脆。三個大男生擠在後座，讓了寬敞的前座給我。他們揀著有趣的日常聊著，因為是粵語，我只聽得懂六七成，偶爾會偷偷抿著唇偷笑，他們不時從百寶袋似的後背包裡掏出餅乾麵包，總是會遞來給我，連礦泉水都是給我全新的。盛情難卻的羞澀讓我不自然的搔搔臉，滿懷都是食物，我趕緊阻止，笑著打趣是不是要為了減輕肩膀上的重量。登長城的路起起伏伏，常有階梯與陡坡，其中一個男生會借我臂膀，禮貌的讓我扶著，也會等在前頭，望著我緩步前進。「妳不會怕我們是壞人要騙妳嗎？」我懷疑他們將疑問梗在喉嚨許久。

我沒有細說，因為他們一身學生氣，可愛又熱血。只是傻氣的笑了，「就覺得你們是好人啊。」「妳多大了呀？」我眨一下眼睛，「大學，四年級了。」「什麼！我們才大二而已。」「原來是小姐姐。」當年年長他們兩歲，卻是被他們照顧得很好，甚至拿了口罩要我留心風沙，也會叮嚀我擦護手霜，老是提醒我補充水分，不忘關心我的體力。臨別之際，他們趴在車窗緣，耳提面命我小心安全。這一份溫暖竟然在北京的風中留下了可貴的餘溫。

……未完，下篇12月待續。